按常理儿,小孩子不到一岁就会牙牙学语,开始叫爹爹、阿娘,“小黄毛”快两岁了,却还是不肯开口。
黄莺儿直担心自己生了个小哑子,在公婆和妯娌面前更抬不起头来,金荣只怕又要借酒闹事。刚开始还时常逗逗“小黄毛”,想让“小黄毛”开口叫娘。
后来渐渐失了耐性。总叫她不应,一时急躁起来,不是扇耳光,就是用尖尖的指甲去掐她细嫩的小胳膊,在上面留下一弯弯青紫的瘀痕。
巧凤私下跟晶妹说,“小黄毛”的脑子肯定有毛病,晶妹却说不像,看她那双眼睛滴溜溜的多有灵气,指不定是因为气性大,还在记恨刚出生时,她爹爹压她的那一脚呢!
到后来,连宋老太太也坐不住了,非说她中了邪,张罗着要请个高明的巫女来家中作法……
可是无论她们怎么议论,“小黄毛”除了放声悲哭,平日里只管闷声不响。她也从未笑过,醒着的时候,只管皱紧眉头,滴溜着一双亮眼睛,打量着四周的一切,像大人一样满脸忧思。
有一日天热,黄莺儿躲在荫凉处喝蔗浆,见“小黄毛”眼睛瞪得圆圆地看着她,一副馋极的样子,就用小勺舀了一勺,喂到她嘴里。
“小黄毛”喝下蔗浆,顿时眉开眼笑,手舞足蹈起来,小嘴砸吧着,一张一翕、依依呀呀地说出了自出世以来的第一句话……
晶妹正好在边上听得真切,深觉稀奇,便说:“小黄毛终于开口说话了!她说‘哈,甜!’”
黄莺儿却说:“不对不对,她明明说的是‘嘿,甜!’”
原来,“小黄毛”并不哑,也不傻,更没中邪!她不说话,只是因为不想说。而一旦找到了自己最喜欢的东西——甜食,她一开心,就说话了,甜食让她觉得安全而快乐。
两人觉都得有趣,逢人便说起此事。不时有人凑到“小黄毛”跟前逗她说:“嘿,甜!”她便咧开小嘴,开心地咯咯笑起来。又因为她脸色发紫,惭惭地,大家都她“黑甜”,不再叫她“小黄毛”了。
金荣觉得“黑甜”这个名字尚可,经老宋头许可后,就将这个名字写进了族谱。
从此以后,她有了自己的名字——黑甜!宋黑甜!
小黑甜果然嗜甜。然而对一个农耕时代庄户人家的孩子来说,糖糕糖饼煎果子都是难得一见的稀罕物,一小碗蔗浆就能带给她极大的满足感,足以让她反复咂摸,回味良久。
没有“洗儿会”,没有抓周“试晬”,其貌不扬甚至有点丑丑的小黑甜,不受祖父母的宠爱,堂兄堂姐不屑和她玩耍,连亲生爹娘都懒得多看她一眼,就这样一年又一年地,在遂州城郊卧龙村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小院里,寂寞地成长着。
没人跟她说话,她就依依呀呀地,将那些只有她自己能听懂的话,说与院子里的柚子树、枇杷树、无花果树听,说与偶尔飞落的瓢虫听,说与天上的流云听,说与黄狗、小鸡听,说与凋谢的橘子花听,说与遍地的酢浆草,倔强顽强的蒲公英、车前草听……
她看不懂别人嫌弃的眼神,不懂那些眼神背后的原因,只是她相貌不佳,却没有人愿意去关注她丰富的情感,和良善仁厚的德行。
她不懂那些按相貌将女孩子划分为三六九等的规则,却不按德行的厚度,情感、想象力的丰富程度去划分,不然,她一定位列一等,享有最高级别的幸福。
现实却恰巧相反。从古至当朝,女子皆以容为悦,以容为贵。如果女子生来没有娇好的面容,甚至说得上丑陋,那她注定得不到真爱,注定艰辛坎坷,愁苦一生。
她自然也不知道,她出生的那年,叫熙宁六年,在那之前和接下来的几年,号称熙丰盛世。在平静的河面下涌动的暗流还未显现,一切都显得那么民康物阜,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在她五岁的时候,也就是熙宁十年,她那一成不变的生活终于发生了大的变化——黄莺儿如愿以偿地为金荣生下了儿子珍儿。
珍儿刚出生的时候,有姐姐黑甜两倍的体重,白白胖胖,头圆鼻直脸方,一副富贵隆昌的好面相,金荣和黄莺儿欣喜异常,视若珍宝,故为他取名为“珍儿”。
黄莺儿想在满月那日,风风光光为珍儿办个洗儿会,大有扬眉吐气,一雪前耻之意,又苦于手头不宽裕,拿不出闲钱来置办果饼茶水,无法,只好求助黄罗氏。
黄罗氏心想,这几年女儿在黄家受了不少委曲,这次说什么也要为她好好操办一场,便拿出家中积蓄,置办了酒水茶果,又发了帖子请来亲朋好友,有几个还是益州、江城里的老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