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时分少年出去，半个时辰后，不声不响地送了几个细白面馒头过来，还外带了两个水煮鸡蛋和一小碟蒸牛肉。只是他仿佛已经累极困极，只慢吞吞地吃完了一个白面馒头，竟伏在桌子上睡过去了。　　　　雪陌小口小口地咬着馒头，打量着他的睡颜，面前的少年乌发从银环处倾泻下来，海藻般缠绕铺落在桌上，半遮住了他俊秀英气的面容，而睡梦中的他不复醒时总是冷冰冰板着一张脸，眉眼舒展神情安然，纤长的睫毛浓密微翘，依稀透出了几分他这个年纪本该有的明朗纯净来。　　　　“这样都能睡着……”雪陌小声嘟囔了一句，夹起一块蒸牛肉尝了一口，禁不住皱眉，却终归还是勉为其难地咽了下去，撇撇嘴：“连葱姜蒜都不知道搁，什么调味料都没有，真是难吃死了……”她一脸嫌弃地望了望那两个水煮蛋，终还是伸手拿了一个，尽量不发出大声响地在床沿磕开，吃掉了一个鸡蛋的蛋白，把蛋黄剩到了一边。　　　　少年一睡便是一下午，待得醒来时，已是掌灯时分。　　　　“你终于醒啦。”雪陌无聊了整整一下午，瞧见他睁开暗沉沉的眼睛慢慢撑起身子坐直，仿佛终于解放了一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你这一觉睡得可真久，天都黑了知道不？虽说是一日之计在于晨吧，但是下午也算是大好时光啊，干什么不好，竟是这样被你给睡过去了……可看着你也不像是个懒人，怎么就这般比我还贪睡？我跟你讲啊，若是爹爹知道我像你这样，定是要狠狠揍我一顿的……”　　　　少年听着她忽然开了闸泄洪一样在自己耳边聒噪不停，心中却是微微有些诧异——凭着这位大小姐的性格，竟一下午不吵不闹，也没恼着把他摇醒，而是耐着性子一直等到了现在，也是当真让人想不到。　　　　思及此处，少年却也没有解释，只是“嗯”了一声，便要伸手去收午饭的碗碟，拿去灶房洗涮。　　　　“碗筷我都收好啦。”雪陌望见了他的动作，当即明白他要干什么，把摞得整整齐齐的碗筷塞到了他的手里，有些得意地又续道：“呐，碟子都还在原处放着，我没有乱动位置。”　　　　少年闻言微微一怔，依言抬手便摸到了盛牛肉的碟子，掂掂重量，有些诧异：“你就吃了一片？”　　　　“这你都能掂出来？！”雪陌大惊，狐疑地盯着他的手望了半响，才放弃地撇撇嘴道：“因为一点都不好吃嘛……油盐酱醋什么都没有，葱姜蒜也不放，人家怎么吃得下去……”她一边抱怨，一边忍不住偷眼打量少年的神色，似乎是小姐脾气忽然有了些忌惮。　　　　“哦。”而少年倒是没有什么不愉快的神色，收了碟子搁在碗上，应声道：“下次放。”　　　　言毕，他又抬手去收放鸡蛋和馒头的碟子，却不料盘子刚刚被端起来，一个小球一样的东西就滴溜溜滚到了桌子上，少年一怔，当即又放下了盘子，伸手去抓那个小球，同时出言问道：“是什么东西？”　　　　“哎哎哎你别动，我来我来！”雪陌慌忙抢在他前面一把把蛋黄抓了起来，有些做贼心虚地道：“那个……那个……不是什么东西……”　　　　少年伸手抓空，闻言微微皱了皱眉，缩回了手，等她继续说。　　　　“我……我说了啊……不过先说好你不许骂我！”雪陌撇撇嘴，不情不愿地道：“人家最不喜欢吃水煮蛋了嘛，没滋没味的，尤其是蛋黄！所以……所以我就把蛋黄抠出来扔掉了……但是我又不是故意浪费的！是真的下不去口，所以你不许凶我，也不许发脾气！”　　　　而少年闻言，却是沉默了半响，缓缓搁下了摞了满手的碗碟，忽然定定地开口道：“陌陌，你在怕我？”　　　　雪陌一呆，没有料到他竟是会这般反应，结结巴巴地强硬道：“没……没有啊！本大小姐天不怕地不怕，怎么……怎么会怕你个臭西瓜！”　　　　少年却径自摇了摇头：“不一样。你之前不是这个样子的。”顿了顿，他却是仿佛确定了什么，低声道：“还是因为上午的事情么？”　　　　雪陌一愣，依稀只觉在这盲眼的少年面前，竟是什么情绪都藏不住，老半天，她才扁扁嘴委屈地承认道：“你说呢？！那时候你凶得好像要杀人一样，我又不是傻瓜，当然害怕万一再惹着你什么让你那样，你就翻脸把我也给杀了！”　　　　“我不会！”少年当即接道，静默了一会儿，他才又低声续了一句：“永远都不会……”　　　　雪陌怔怔地望着他，半响，才撇撇嘴，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道：“那……那我就勉为其难地相信你好咯！反正……”　　　　“我不想你勉为其难！”少年却是蓦然打断了她的话，暗沉沉的眸光失焦地落在她身上，如深渊一般，一字一顿地道：“我发誓，如果我伤害陌陌一丝一毫，就让我这辈子绝无复明的可能，瞎一辈子！”　　　　雪陌登时一震，睁大了眼睛望着他，万万没有想到他竟会拿自己的眼睛发誓，心中不由得五味杂陈，莫名地又酸又疼，当场便忍不住红了眼圈，抬手便打他：“你个臭西瓜！谁让你拿眼睛发誓的！说好了将来要一起去长安看烟花的！你才认识我多久啊，就敢这么发誓！你给我收回去收回去！本小姐说不算！不算不算不算！”　　　　少年默然，却是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然后轻轻松开了手。他的唇角似乎是勾起了一抹涩然的笑，又似乎没有，重新端起碗盘，神色平静地转身出去，只有一句话淡淡地随风送来：“不然……又拿什么让你相信呢……”　　　　雪陌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抬手把被子蒙在了脸上，心中懵懵懂懂只觉纷乱无比，她从小到大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素来都是要什么有什么，从未曾如这般不知所措，怅然若失。　　　　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的时候，少年才又推门进来，雪陌从被子里露出个脑袋，小猫一般静静地打量着他。　　　　少年亦是一语不发，径自慢慢走了几步，伸手碰到了桌沿，然后沿着桌沿走了半圈，又往前走了几步，便触到了柜子。他扶着柜子的顶端，从上往下数到第三个抽屉，拉开，循着抽屉的右侧，取出了昨晚剩下的小半支蜡烛。　　　　这一系列动作他做得熟练而流畅，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摸索，但也正是那些堪称行云流水的衔接动作，反而更加清楚地展明了他做事有别于常人的艰难之处。　　　　少年拿着蜡烛先放到桌前，然后取出了怀中的火折子，轻轻吹了几下，伸出指尖去探火折子燃起来没有，细细的火舌登时燎了他一下，他却神色不变，好似什么也未曾发生过。他摸到桌上的蜡烛，捏着蜡烛极靠近烛芯的端头凑到火折子上点燃。直到一滴滚烫的蜡油滴到了他的指尖上，同时确认感受到了从近在咫尺的烛芯传来的温度，他才轻轻地把火折子吹熄，收回怀中。　　　　他试图把点燃的蜡烛直立放在桌子上，但是无论如何尝试，细细的蜡烛都无法保持平衡，一松手便要倒。　　　　少年不禁微微皱了皱眉。　　　　而就在这时，终于有少女的声音舒了口气，似是想开了什么，提点他道：“喂阿夜，你要先滴几滴蜡油才行啊。”　　　　少年一怔，随既却是抿了抿嘴角，什么都没有说。　　　　“你过来，我教你。”雪陌当即掀下被子，盖在腿上，见他不动，撇撇嘴又嘟囔了一句：“站得那么远，我怎么教嘛。”　　　　少年拿着蜡烛沉默了一会儿，终是沿着桌沿走了过去。　　　　雪陌皱皱精致的小鼻子，伸手扯着他的黑袍又把他扯近了一点，然后直接抓着他拿蜡烛的手，引导着他往桌子上滴蜡油，边滴边认真地解释道：“喏，就是这样，把蜡油滴到桌子上，趁它还没有凝固，把蜡烛立上去，稍微等一会儿，蜡烛就能自己站住啦。”　　　　少年闻言依旧沉默，半响，犹豫了一下，才出声问道：“蜡油是什么？”　　　　雪陌有些诧异地望了他一眼，伸出指尖，戳戳他手上早已凝固泛白的蜡油，解释道：“就是你手上的这种东西咯。蜡烛烧熔了，就会变成水一样的液体流下来，但是特别特别烫，而且只有傻子才让它流到手上还不躲不闪好不好。”　　　　少年却是一副明悟的神色，联系到刚刚雪陌解释的种种，抬手去触碰自己指尖上硬硬的蜡油，低声道：“我还以为是烫伤。”　　　　“真是不知道疼……”雪陌嫌弃地朝他翻了个白眼，拉过他的手，把那滴蜡油小心翼翼地抠了下来，又朝着他的指尖轻轻吹了两下，才戳着他的掌心大人一般教训道：“下次点蜡烛这种事放我来懂不懂？你就只有这么一双手，相当于你的眼睛，怎么就这么不知道爱惜啊？万一真的烫伤了怎么办？”　　　　少年又是沉默半响，才轻轻“嗯”了一声。　　　　“好啦好啦，知错就改善莫大焉。”雪陌完全没有介意他的沉默，拍拍手完事，然后扯着他的袖子晃道：“阿夜阿夜，我饿了。”　　　　少年一怔，这才意识到自己一觉睡到晚，并没有给她准备晚饭，遂问道：“你想吃什么？”　　　　“不是还有半块桂花糕么？那就明天早上吃好了。”雪陌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晃荡着他的衣袖，心情似乎很好，托着腮道：“今天晚上我想吃点心。”　　　　“好。”少年应声，却是踌躇了一会儿不见行动，暗沉沉的眼眸仿佛深不见底，终是又问了一遍：“陌陌，你还怕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