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病骗老爹一事后,一晃数日已过。 方断袖见那盲眼少年并不提离开之事,而且对待他的态度也有所软化,不再拒他于千里之外,心中不禁大喜,日日更是对他嘘寒问暖,周到入微,一门心思地使尽浑身解数想把他彻底留下来,好和他做一对厮守终生的快活鸳鸯。 而那盲眼少年自从那日之后,却是明显愈发沉默寡言起来。大部分时间里都在庭院中出神独坐,一坐便是一整天,往往是方断袖关切讨好地为他披衣时,他才蓦然惊觉已是深夜。 一连三日皆是如此,方断袖终是忍不住询问:“公子一连数日都是这般心事重重的样子,可是有什么难解之事吗?” 那盲眼少年沉默了一会儿,终却还是缓缓地道:“有。” 方断袖见他肯承认,心中惊喜,只觉得离他的芳心近了一大步,顿时自告奋勇跃跃欲试道:“敢问公子何事烦忧?在下虽是不才,却是愿为公子分忧解难的!只要公子需要,在下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不皱一下眉头!” 那盲眼少年则似是犹豫了一会儿,才慢慢地出言问道:“死局何解?” 方断袖闻言,一心想要卖弄自己的学识,便一脸莫测高深地反问他:“何谓死局?” 那盲眼少年又默然了一会儿,才缓缓地道:“敌强我弱,孤立无援。智取无用,强攻必败。” “既然如此……”方断袖当即作出沉吟苦思状。然而,皱眉苦思许久之后,他却是大大咧咧地把手一摊道:“那还解个什么!反正是个死局,横竖也不会有活路可走,还费个劳什子的心?” 少年闻言一怔。 回过神来,他却似是忽然开悟了一般,轻声道:“你说的对……既然注定是个死局,还解它做什么?”顿了顿,他又看不清神情地缓缓续道:“左不过是鱼死网破,玉石俱焚罢了……” 而方断袖见他似被自己点化开悟了,顿时十分得意,更加循循善诱地道:“所以嘛,既然死局难解,公子还不如放下执念,好好享乐一番大好人生才是正理。只要公子肯放下,游山玩水,歌舞宴饮,诗词唱酬,哪个不是比那死局快活百倍?正好待得过两日稍暖和一点,在下便带公子去后山赏梅林去!到时候青梅煮酒,吟诗作赋,哎呀呀想一想都觉得逍遥似神仙……” 问局一事过后,方断袖惊喜地发现,那盲眼少年虽然依旧沉默寡言,却不再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仿佛已然放下了那死局难解的心结。 而且,他似是被自己赏梅赋诗的高雅格调所感染了一般,这两日里竟是捡了一枝枯树枝,时常坐在廊下缓缓在地面上划拉着,仿佛在写字一样。 方断袖不禁十分好奇,忍不住跑去围观,一看之下,却是吃了一惊:他竟是真的在写字! 那些划出的笔画虽然生硬滞涩,字形却能看出是端方严谨的颜体,却不知他是怎么学会的。 方断袖蹲在一旁目瞪口呆地围观了许久,冷不防却见那盲眼少年沉思了片刻,竟是朝他的方向伸出手,认真问道:“罄竹难书的罄字,该如何写?” “啊?”方断袖登时一呆,好容易回过神来,忙道:“哦哦,罄竹难书的罄字吗?这个容易这个容易,在下这就写给公子……”而言毕,他四下望望,心中却是不禁有些犯难:面前的人看不到,这写在哪里可才好? “手上。”那盲眼少年却似是知晓他心中想法一般,依旧平伸着手掌,神情平静:“之前也是这么教的。” 方断袖闻言,这才恍然大悟他为何朝自己伸出了手,当下忙依言托住他的手,在他掌心按照颜体的写法,把那个“罄”字工工整整写了出来。 因摸到了那少年的手,方断袖心中止不住有些陶陶然,只觉刚才的滋味甚是妙不可言,忍不住便想要再摸一遍,遂殷勤谄媚道:“这个字有些复杂,可要在下再写一遍么?” “不必了。”少年淡淡谢绝,已然径自收回了手,同时右手中树枝慢慢划动,竟是把那个“罄”字当场写了出来,除了笔画僵硬,那划出的字和方断袖写出的字形,几乎分毫不差。 方断袖大呼小叫地赞叹道:“公子真乃天才也!” 少年:“……” 两三日时光弹指而过。 初六。 大雪纷扬。 少年依旧安静地在廊下写字,而庭中梅花早已开得缱绻风流,皑皑白雪间,宛若美人新妆。 方断袖兴致勃勃地蹲在一旁陪他,随时准备着他有不会写的字时好手把手“热心指点”。这两三日里,他逮住机会“热心指点”了不下二十余次,也成功趁机摸他的手摸了二十多回,此刻望着他认真写字的俊秀侧脸,忍不住流着哈喇子傻笑——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岁月静好,相顾无言。 这说的,可不就是现在么! 此情此景之下,方断袖心中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只觉毕生所求,也不过此刻而已。待得少年写毕时,方断袖望着这美人在侧风花雪月的佳景,忍不住酒兴大发,为了彰显才学格调,遂以《赠刘十九》一诗文绉绉地开口邀他对月共饮: “绿蚁新醅酒, 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 能饮一杯无?” 而那盲眼少年闻诗,神色竟是禁不住一怔,好一会儿,他才似是回过神来。又静默了一会儿后,他低声答应道:“好。” 方断袖听他应允,只觉惊喜不已,望着他俊秀至极的面容,更是连魂儿都要酥了一半,当下兔子般蹿回屋中,把那半坛子梅雪陈酿又抱了出来,殷勤地摆好两只琉璃盏,为他和自己斟满,然后贴心地送到他手中。 把手中酒杯轻轻与他一碰,一盏纯酿下肚,方断袖忍不住满足地叹息:“此生得公子,夫复何求!” 而那盲眼少年却并不言语,只一盏接着一盏仰首痛饮,苍白的脸色也被酒意激起了一丝潮红,更显风姿绝艳。数杯酒过后,他握着琉璃盏沉默了良久,却是忽然无头无尾地问方断袖道:“为什么?” “嗯?”方断袖除了忙着给他倒酒,亦是自告奋勇一盏接着一盏地陪他喝,只是他酒量甚浅,不过几盏下肚,便已酒意上头,浑身都开始飘飘然起来。此刻闻言,也不知听懂了没有,只抱着酒坛朝他嘿嘿傻笑:“你猜。” 少年沉默以对。 方断袖此刻已是醉得面生桃花,见他沉默不答,却也并不沮丧,只醉醺醺地打了个酒嗝,径自喃喃地道:“哪有什么为什么……不过只是……只是我一厢情愿,嗝……甘之如饴罢了!” 少年神色微微一震。 而方断袖醉得晕晕乎乎,哪里又能留意到,翻来覆去喃喃自语许久,却是又抱着酒坛嘿嘿傻笑起来,杀猪一般对着空气大声叫嚷道:“今朝有酒今朝醉,千金散尽还复来!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五花马!千金裘!嗝……还有岑夫子!还有丹丘生!来来来……大家同销万古愁!嗝……干!” …… 初七。 大雪初晴。 方断袖抱着空空如也的酒坛,在庭院中呲牙咧嘴地醒转,只觉口干舌燥,头痛欲裂。然而,他无意识地伸了个懒腰,却蓦然发现身上竟是多了一条暖和的大氅。 他忍不住一怔。 回过神来,他却是仿佛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顿时“腾”地弹起身来,疯了一般找遍了整个县衙,直惹得整个方府内外都鸡飞狗跳。 那盲眼少年竟是彻底不见了踪影。 来时毫无征兆,去时悄无声息。 方断袖仿佛丢了魄一般,浑浑噩噩地回到庭院中,一屁股坐到了积雪上,望着身上的大氅,心中却是百般滋味难以言说—— 他早就隐隐约约察觉到,这个把他迷的神魂颠倒的少年身上,有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而他真正的身份,只怕也绝不像是他说的那般轻巧简单。 但是他却并不在乎。 也压根不想去在乎。 他谄媚讨好,曲意逢迎,跳梁小丑一般为他做尽一切,也只不过是因为,是真的喜欢他而已。 从第一眼见到他,便已是一往情深,孽根深种。 从此以后,相思成狂,覆水难收。 哪怕是无人回应无人怜,一腔深情无处诉。 他只是想留下他罢了。 可是,只不过停留了短短七日而已,他却还是选择不告而别。 也许,这个竹林精魅化成的妖鬼,终究是人间留不住的吧。 最是人间,留不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