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盛夏时分。 清平县位于淮北城的东南方向,县城远郊的鹿山山脚下,青山茂密,溪水潺潺,竹林桃坞之间,屋舍座座,正是一座书香远绕的书院,名为松林书院。 书院的院长乃闻名淮北的大儒,因从朝堂退休下来,才在此处清净之地建了松林书院,收各乡各县有慧识的少年为弟子,悉心教导。 而此时已是薄暮时分,松林书院之中,院长正跪坐在书房的蒲团上,细细地整理着自己的藏书。 门外传来道轻轻的敲门声。 院长叠了叠书册,道:“进来。” 随着夕阳浅浅的红光,一身量挺直修长,眉目清秀,着了深色长袍的青年捧着一叠信纸恭敬地踏入室内。青年眉目间干净透彻,一双眼眸沉远,声音温沉如玉道:“师长,这是今日的案卷。” 院长瞧着自己的得力门生,亲切地笑了笑,连忙拉着他坐下。 清平县陆子昭,年方二十,是松林书院中最有才识的学生。他行事沉稳有度,博闻强记,颇有经纶赋论上的天分。院长很是赏识他的才华,又因陆子昭家境清贫,平日里更是对他多有照拂。 院长接过他递来的案卷,抚了抚胡须笑道:“天色晚了,你的课业也该做完了,随为师回家中对饮一杯罢。” 陆子昭面容雪白,垂眸敛眉,望了望窗外的晚霞,却是怔松了一会儿,才行云流水地拜了拜道:“师长好意,学生本不该推拒,只是内人前些日子染了风寒,此时还躺于家中。学生心中挂念,还是早些家去罢。” 院长愣了愣,才哎哟一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道:“你瞧瞧,为师这是个什么记性?你前些日子娶了妻,自然是要多看顾她一些。” 说完,他又从旁边的柜中寻来一袋纸包,递到陆子昭面前笑道:“这是你师娘做的糕点,拿些回家去,现在的小姑娘都喜欢这些甜食。” 说完,他却揶揄地朝陆子昭挤了挤眉。 陆子昭一顿,心中浮起一丝苦笑。 想起家中那位的娇宠跋扈,只怕这些吃食也是一片好心赴之东流罢了。 他压下思绪,神色不变地接过那纸包,谢过了师长,才退出室中,往郊外的家中走去。 锦瑟躺在有些咯硬的床板上的时候,眼眸茫然,望着眼前灰白朴素的帐顶,空荡荡的房室,她怔怔然,开始回忆起这世宿主的因果。 清平县的李家乃富饶人家,李家老爷名下有两位闺女。这二位姑娘虽颜色都好,命运却大为不同,姐姐嫁去了府县做了县主夫人,妹妹则嫁去了同样富饶的商家赵家。赵夫人虽嫁去商家,赵老爷却甚为疼爱她,二人相濡以沫,情投意合,育有一女名为赵锦瑟。 赵锦瑟受尽疼爱,赵老爷与赵夫人皆如珠似玉地捧着她长大。直到赵锦瑟十五岁谈婚论嫁的时候,老爷夫人却破天荒地出了分歧。 赵老爷年少时在外贩货惹了事,曾受恩于与杏花村的陆家祖父,于他家中躲避。他重情重义,感念陆祖父的救济,便与陆家定了婚约。他看重陆家的陆子昭,陆子昭年少稳重,才识过人,虽家境贫寒些,但女儿嫁过去,他定会好好待她。 赵夫人则是很反对这门亲事,在她看来,陆家家境清寒,又住在偏远的村里,就算那陆子昭前途可期,可要等到他出头,自己女儿得受多少磋磨?她中意的是姐姐的嫡子,县主的长儿,赵锦瑟的表哥方远。 锦瑟与方远一同长大,有些情分在,若是嫁去了方家,姐姐也能照看她一二,何必嫁去陆家受苦呢? 二人争论许久,最终赵夫人终是敌不过赵老爷的固执与严肃,哭啼啼地将女儿嫁去了陆家…… 故事从这里开始便踏上了悲剧的支线,赵锦瑟从小有奴仆伺候,娇宠惯了,受到赵夫人的影响,也很是抵触乡下的陆家人。 陆子昭虽沉稳有度,却不是个会哄人的,赵锦瑟嫁到陆家,没人捧着,再加上乡下环境恶劣,蚊虫众多,她更是不惯。没过两日就满腹委屈,叫嚣着要回赵家。 日子长了,夫妻二人之间的气氛更是如寒冰三尺,难以融化。 最为致命的是,赵锦瑟的表哥方远偏偏还时常悄悄来探望她,方远心中也有赵锦瑟一分位置,见她过得不好,便叫嚣着要带她离开。赵锦瑟日子过得苦闷,爹娘皆劝她对陆子昭好好过,只有表哥哄着她,与她一起骂那陆子昭不识情趣,心肠坚硬。 她越来越不平,最终在一个月黑之夜,收拾了行李与表哥方远携受私奔。 然而二人没有经验,才出了城门就被她姨母发现。那时四周黝黑,县主家的仆人们皆举着火把将他二人围在中间。 县主夫人向前狠狠给了锦瑟一巴掌,痛骂她不识好歹,下流成性,作为有夫之妇勾引自己的表哥。 赵锦瑟惊慌失措,连连称不,不是她勾引表哥的,他们明明是两厢情愿,情投意合…… 她望向方远,却见他瑟缩在县主夫人身边,不敢出气。方远确实对她有意,疼宠着她,可是在他威严的母亲面前,却是连一句辩驳也不敢。 赵锦瑟心灰意冷,羞恼交加,竟觉得再无生意,她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往路边的树上一撞,从此香消玉殒。 赵锦瑟死了。 赵夫人与姐姐反目成仇,身披白帛痛哭流涕地怒骂着姐姐逼死了自己的女儿。赵老爷一夜苍白了十岁,坐在萧瑟的堂前忏悔流泪,若不是他强求锦瑟嫁去陆家,她也不必落得如此下场。 方远对她愧疚,竟是大改嬉笑性子,沉默寡言地孤老了一生。 陆家…… 陆子昭面无表情地替自己夫人收了尸,安葬在陆家的祖坟边。即便这个女子做出了有失贞德的事,他们却仍未和离,她还是他的妻。 肚子发出咕噜的一声叫唤,将锦瑟的思绪拉回现实。 走马观花地了解完原主的一生,锦瑟静静躺在床上,摸了摸盖在身上的棉被,无奈地叹了口气。 左思右想,她却突然觉得有些不对。赵锦瑟的怨恨,应该大抵来自父亲的独断,表哥方远的无能,与对陆子昭的愧疚。 明白这些,自然是很容易消除她的恨去……可是她要从谁身上寻一份爱来呢? 锦瑟从厚重闷热的被中伸出一只手来,因不曾干过重活,这双手圆润细腻,很是娇嫩。掌心干干净净,一道只有她看得见的印记暗淡无光。 她眯起眼睛,默默在心中祈祷起来:“如果真要爱人,那就爱陆子昭吧!她现在可是嫁给了陆子昭,如果命定之人不是陆子昭,她岂不是得再爬一次墙?” 肚子又传来一阵咕噜声,显得她的祈祷很是滑稽。锦瑟无奈,摸了摸空荡荡的肚子,才探索着爬下床去寻吃食。 赵锦瑟这个傻子,因为刚嫁进陆家与陆子昭闹别扭,又不习惯乡下的吃食,就愚蠢地去绝食以示抗议。人是铁饭是钢,吃饭才是人生最重要的事,怎么能不吃饭呢! 锦瑟悉悉索索地爬下床,在摆设简单的屋里环视了一圈,却悲伤地发现什么吃的都没有…… 因赵家疼宠女儿,而陆家为了表示自家对这门婚事的诚意,淳朴的陆家爹娘便专门为他们在村头建了屋舍,让他夫妻二人独处。 因此此刻家中一个人也没有。 锦瑟咬了咬袖子,饿得发昏。 她双腿发软地扶着墙往外走,却意外地发现青砖墨墙的院中,摇摇地栽了一株枣树。 正值盛夏时分,夕阳下蝉鸣悠悠,而那颗枣树上累累地结了青涩的枣子,圆圆饱满,散发着清甜的气息,很是诱人。 锦瑟幽幽地盯着树上的枣子,沉默了一瞬间,就奔到树下,用尽剩余力气摇动枣树,伴随着稀稀落落的声音响起,几颗枣子掉落在地。 她伸手就要去捡—— 陆子昭提着糕点从书院回到家中的时候,就看见他那刚嫁进来的娘子墨发散乱,衣帛覆地,蹲在枣树下去拾地上滚落的青枣。 很是狼狈。 他是不是眼花了? 连饭都不愿吃的赵锦瑟,那个挑剔娇惯的赵锦瑟,竟然蹲在地上捡枣子吃…… 察觉到屋门前来人,锦瑟便下意识地仰头,蹲在地上往门边望去。 只见她的夫君陆子昭衣着朴素,身量瘦且修长,一双眼眸如清泉池潭,面容清秀又冷峻,背着光立在门前抿唇不语,目带淡淡的不可思议瞧着她。 即便是拧眉不语的样子,也真好看啊。 下一瞬,锦瑟猛地低头去瞧自己的掌心,只见上面的印记正欢快地亮来亮去。锦瑟也很欢快,毫不费力地就见到了命定之人,幸福得她甚至忘记了饥饿感。 她深吸一口气,抹了抹不存在的泪水,蹙眉莲步轻移奔到他面前,欣喜喊道:“相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