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家是一个人丁兴旺的百年盛族,本籍落于京城,五代以内旁系连同本家共一千三百二十一人。
秦家重血缘,分亲疏,族内等级森严,唯有嫡系能取单名双字,以示尊荣。
秦枕危是个例外。
他还不足六岁的时候,母亲便溘然长逝,独留下一封书信,赠给长大的幼子。
信中谓:临死而居,枕危而安,愿我儿安乐常喜,一生顺遂。
于是这便成了他的名。
而秦枕危是由荆夫人抚养长大的。
母亲还在时,身体病弱,经不起小孩子的吵闹。荆夫人尤喜欢粉雕玉琢的秦枕危,又有一个年岁相近的孩子,于是这位刚及双十的大家闺秀一并担起了抚养嫡室的重责。
秦枕危尚在牙牙学语时,懵懂地向荆夫人张开双臂,缩在她怀里乐颠颠地笑着,含糊地喊着“娘亲”。那时候荆夫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神态又如何,他早忘了,他只记得
“这是荆夫人。”
父亲一遍又一遍地纠正他的称呼,再带他到母亲榻前,探望面无血色而奄奄一息的病弱女子。她轻轻地哄他入睡,掌心温暖,唱着和荆夫人口中无甚差别的歌谣。
“这是秦夫人,你的母亲。”
年幼的秦枕危记下了。
后来母亲死了,秦夫人也死了。可府里有了新的秦夫人,荆夫人便没有了。
父亲令他改口称荆夫人为母亲。
秦枕危不懂。
母亲虽不常相见,但待在她身旁,秦枕危便有一种他处不曾有的安定感他日日见到荆夫人,偶有争吵,撒泼、耍赖从未少过,可她做给秦枕危的衣服永远比庶弟弟的式样更好看些。
母亲是好的,荆夫人也是好的,可为什么荆夫人要成为秦夫人,要成为他的娘亲?
他的母亲只有一个,那必然是她们中有个顶坏的,害死了另一个。
“教了你多少次,叫母亲。”父亲如是说。
莫名的怒意驱使着秦枕危噔的一声从座位上弹起来,把手中的碗筷摔了个粉碎。犹嫌不足,他瞥见隔桌庶弟弟的碗,也一并夺来摔碎。
“成何体统!”
父亲把丝毫不知悔改又漫不经心的他关进了祠堂里罚站,拿了家规来训斥他。荆夫人曾为妾室,不能进祠堂,只得立在门旁小声地劝诫道:
“二公子还小,认死理,不愿改口也是常事……老爷别动气。”
父亲听了这话,转过头去看硬提着一口气不愿低头的秦枕危,戒尺拿在手里挥了又挥,到底还是没舍得下手,只是罚他抄家规三十遍,此事便揭过去了。
“荆夫人,你那么好,能不能不做我母亲?”
把笔往边上一丢,秦枕危迎着夕阳踏出祠堂的木雕高门,仰起头对荆夫人说:
“以前大家都叫母亲秦夫人,可现在都叫你秦夫人了,便没有人念着她了。若是我也喊你母亲,听不到我唤她,母亲在地下该有多寂寞啊。”
然而荆夫人噎了一下,却什么承诺也没有说出口,像是不堪承受秦枕危话里的重量似的。她只是轻轻地、轻轻地拍着秦枕危的后背。
正如母亲当年做的那样。
秦闫为秦家第十六代嫡子,膝下有二子二女,为秦翊、秦枕危、秦霈、秦霂。
秦枕危本还有个年岁相近的庶弟弟。不过他生时被嫡兄强压一头,死时遇上秦枕危病愈,在一片欢天喜地中走得悄无声息。
这府中的下人换了一批又一批,除了荆夫人房里的那方小小牌位,竟是没什么留下的痕迹了。
也许是庶出的孩子不能在宗祠享香火供奉,亦不能上族谱的缘故吧。
他在秦枕危的记忆中不过短短存在几年,留下个模糊印象。
想必很快也会被自己忘却。
秦枕危和两个妹妹的关系称不上好。他性子骄纵,对荆夫人的态度时冷时热,就算对两姐妹多了一点耐心,总不及沉稳可靠又谦恭循礼的大哥,秦翊。
可偏就是他在秦府里最受宠。
他生得太好,眉眼有七分像他母亲,勾起的唇角逼仄出一分艳丽,如见故人。秦闫只是面对着他,便失了那些旁处的威严和重语。
秦翊年长他十一岁,自幼便把弟弟当做珍宝宠爱,舍不得他受一点委屈不快。他是板上钉钉的嫡长子,继母又没有留下傍身的儿子,嫡亲的弟弟只会是他的助力,而非阻力。
就连秦夫人也莫名偏爱这个并非她亲生的孩子,有时竟连秦霈、秦霂两姐妹,都要靠边站。
像是秦枕危最爱吃河鲤肚子那块软而无刺的嫩肉,每每有那道菜,摆盘中红烩河鲤总是最靠近他的,方便他一伸手就能夹到。
这是一种胜利。尚且年幼的秦枕危想。
我和母亲共同的胜利。
于是当归府的秦闫连夸了三句城南沈府的公子时,秦枕危听在耳中,记在心里,面上却是满不在乎。
沈镜?那是什么人?
他近乎轻慢地想。
他熟门熟路地登上沈府的围墙,站在高处俯瞰这偌大的世家宅邸,不由得淡淡地失望:
虽格局布置大相径庭,可沈府的景色与他家一样,华美而无聊。
这个府里也应当有一个位高权重而威严慈爱的父亲,端庄美丽的母亲,或乖巧或不羁的孩子,和一群叽叽喳喳的下人。
天下又有哪个地方是不一样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