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必君上自谦,不愿自夸德威。野人不才,可否为君上言之?”
“魏罃愿闻!”
“古之天下,因德而威今之天下,因威而德。
文侯之时,天下皆弱,魏势一枝独秀,鹤立鸡群,文侯也因之威服天下。
及至君上,情势远非昔日可比。
莫说大楚,单是沿河列国,秦公有公孙鞅,齐公有邹忌,赵侯有奉阳君,韩侯有申不害。
此四君,皆为当世明君,此四臣,皆为当今能臣。
四君皆明,四臣皆能,四国因之大治,国力陡起,任何一势都可与魏势比肩。
方今天下,魏势虽强,实已无力独占鳌头。
恕野人直言,君上之威,早为强弩之末,不能与文侯相比!”
魏惠王被人当场揭去面皮,脸色涨红,口喘粗气,好半天,方才压住火气,不仅未使自己失态,嘴角竟还挤出一丝强笑:“呵呵呵,魏罃已知不及先君了,先生能否谈点别的?”
随巢子似也觉出自己说得重了,轻叹一声:“不知君上想听什么?”
魏惠王的目光落在随巢子的满头银丝和额上突起的皱纹上:“寡人少时即闻先生大名,以为古人。今观先生,依旧精神矍铄。请问先生高寿几何?”
“野人老朽,八十有六,早该就木了!”
魏惠王大吃一惊,再视随巢子一眼,咂舌道:“啧啧啧,先生年已耄耋,身体竟还这么硬朗,魏罃不及。魏罃不过五旬,自觉身心大不如前,似成腐朽!唉!”
“君上不必自谦!”
魏惠王身子趋前:“先生修此高龄,必得长寿之法。魏罃不才,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长寿之道,莫过于养德!”
魏惠王眉头再皱:“先生是说,寡人之德,竟还不足以长寿?”
听到“寡人之德”四字,随巢子脑海中再一次浮现出平阳惨状,强抑情绪,眉头皱起:“以德立于世者,必秉怜悯之心,必以慈悲为怀,必播仁爱于天下。君上无端而伐弱卫,纵容魏卒烧杀奸掠。平阳满城百姓,无论男女老幼,尽遭屠戕……”
见老夫子又揭自己疮疤,魏惠王再也忍无可忍,脸色紫涨,不待听完,震几怒喝:“不必说了!”
随巢子打住话头,双眼微微闭合。
魏惠王忽地站起,拂袖而去,走至屏风前面,转对毗人,厉声道:“送客!”又一转身,扬长而去。
魏惠王气冲冲地走回凉亭。
陈轸起身迎接,见魏惠王一步一步走上台阶,脚步很重,脸色极是难看。
陈轸显然已经明白原委,跪叩道:“王上……”
魏惠王呼呼走上凉亭,没睬陈轸,直盯面前的几案。
望有一时,惠王抬脚踹去。
几案“嗵”一声倒地,黑白棋子哗地四散开去,滚得满地都是。
随即按着头不停的揉着。
陈轸赶紧关切的问道:“王上,可是身体不适,萧客卿已经回来了要主要请他进来为大王诊治一二?”
魏惠王顿时点头:“好!寡人还真想请他诊治一下了!”
随即吩咐当值宫人去请萧遥前来。
毗人心情复杂地望着随巢子,深深一揖,低声道:“巨子?”
随巢子睁开眼睛,轻叹一声:“野人还有一言,请内宰转奏君上!”
“巨子请讲!”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随巢子起身,拱手,“野民告辞!”大踏步离开。
毗人站在原地,似是没有听见,顾自喃喃:“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黄雀在后……黄雀?”
他心头一震,急忙追了出去。
等追出院门,却见随巢子已经走远,不见人影。
毗人再次撒腿狂追,转过前殿,远远望见随巢子的影子,人已快到宫门了。
他加快脚步,边追边扬手,大叫道:“巨子,等一等!”
随巢子在离宫门几十步处顿住。
毗人追上,按住一只石兽喘气。
随巢子转过身,盯住他:“请问内宰,还有何事?”
毗人大口喘气:“请……请问巨……巨子,黄……黄雀是谁?”
“秦人!”随巢子说完,一个转身,大步如飞,径直出宫。
待毗人赶过来时,魏惠王已经坐在他的摇榻上,仍在喘着粗气。陈轸屁股撅着,正在弯腰拾捡散落一地的棋子。
毗人看一眼陈轸,拿起扇子为惠王扇风。
魏惠王终于发出火来,吼道:“老不死的乡野夫子,真该千刀万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