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说我的反应过于冷静，我倒觉得是宫总反应过度。我有意隐瞒没错，不过您想想当时的情况，我本就有伤，万一摔那一下摔出更严重的情况，我要是恰好说了，你们肯定就会说是之前的伤导致的，到时候我上哪儿说理去。至于后来发现没事，也就更不用提了，提了反倒显得我阴险狡诈。“

果然能言善辩，可惜找错了对手。宫熙贤不仅是个固执的自恋人士，她还相当了解，巧舌如簧之人赌的不过就是一个模棱两可——自己模棱两可的说辞，对方模棱两可的判断——最终就看谁够坚定了。这就像进化论表明了秩序、生存、发展并不是建立在任何事物都有意义的基础上，否则以龙作为图腾的华夏民族，就不会只是被当作唯一或许拥有侏罗纪记忆的人类有待考察，而是国宝没准就要换一位来当了，虽然爬行动物和憨态可掬的那位比起来真是一点都不可爱。同样道理，在面对无理诡辩甚至强词夺理时，如果不想事后骂自己居然蠢到被这种小人愚弄的话，那么最好坚定最初的看法，而根据她的经验，这个凭直觉形成的看法，就像人与人之间的第一印象，往往都是对的。

然而此时此刻，宫熙贤不会否认，面对陆伟，另一种指导原则显然占了上风，那就是要么零，要么和，既然他已经失去值得彻底信任的基础，那么就只剩下完全不被信任。

“这都让你说通了，厉害，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聪明？可惜我不会听你说什么，人会说谎，我只认自己亲眼见到的事实。你为什么提前打开防护网进入空无一人的工地？前来探望你的朋友又为什么会一口一个建设工程质量安全违法行为？这些你又怎么说。“

林远从屏幕上抬起头，建设工程质量安全违法行为？是了，这就是他之前漏掉的细节。事实上，让人感到蹊跷的地方不少，比如陆伟这边明明身体已经确定无大碍，那些同学却说他伤得不轻，来探病却带着自拍杆，来势汹汹一上来就发动言语攻击，仿佛在争取权益，却又毫无根据。然而这些都比不过这一句欲加之罪，要说那是他们混乱之中情急之下的口不择言，未免也太巧了些。就在不久前，青州市住房与城乡建设厅刚刚在其网站上曝光了一批建设工程质量安全违法行为，并将重点典型案例印发成册发放给各大建筑公司以示警戒，而同一时间青大建筑学院的课堂上也多了许多新的教学案例，再加上眼下陆伟整个人呈现的敌对状态，所有细节整合到一起，宫熙贤不怀疑才怪。

陆伟显然也是想到了这点，又或者刚才的做小伏低已经是他表演的上限，面对宫熙贤不加掩饰的质疑，完全没了示弱的姿态，反而一下子变得警觉起来。可惜不管在统筹细节还是随机应变上，到底还是缺乏经验，一时间竟愣在当场，分明是想不到如何应对。

当然，宫熙贤也没有给他时间反应就是了，只听她步步紧逼：“想好再说，要知道，无论你现在说什么，后续都会一一得到验证。既然你想达到目的，事情就只能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更何况现在你连一时也瞒不了了，你又何苦多此一举。那么不如换我来编故事。

要讲故事，就像我们的古典小说，最好有个似真似幻的渊源，那才是既成全了读者的联想，又能给自己戴上一层神秘的面纱。我这个故事呢，一个大前提是，我既看不到我们之间有冲突的可能性，也分析不出你能从中获得什么好处，那么必定存在一个神秘的第三方作为动力引擎，否则故事怎么听都不够圆满。让我想想，这个幕后boss想要给我捣乱是么，而你就是一个傀儡，不，买办更确切，显然你的自主性更高。你原本打算借受伤一事引出你和工程方的纠纷，有了恩怨，后面的事可就顺理成章多了。我猜受伤只是赶巧，正好可以拿来弥补原本的借口缺失，不仅整件事会因此变得顺滑流畅，还能掩盖幕后大boss的存在。故事从此不再是有钱能使鬼推磨，摇身一变就成了螳臂当车，虽千万人吾往矣，英勇得令人肃然起敬，不得不承认，真是一步好棋。可惜呀，要不怎么说无巧不成书呢，偏偏叫我这个正主遇上了。于是这个故事有了第一个发人深省之处，那就是装修啊，考试啊，出庭作证啊，还是需要有人当面监督，你看，我这么友好地站在你面前，你不就不好意思和我撕破脸了么。“

靠的那是友好吗？那是有诈。林远在一旁不着痕迹地扬了扬嘴角，这祖宗今天如此卖力，看来是不打算让人安生了。

“啧啧啧，这可怎么办？一出好戏被我搅了个稀巴烂，好在原本就是现加出来的，不要它就是了。人生路漫漫，无数的岔路口，走错了，掉头回来就是。看吧，第二个启发意义好像高大上一些了呢，看来讲故事和做其它事一样，都是越做越好。

我同样相信接下来的任务你也会越做越好，不会像这次似的破绽百出。让我猜猜，如果没有受伤，原本你打算打着正义的旗号来揭发工程方质量安全问题是吗？可是徐氏每年那么多在建工程，还没听说有出现过此类问题，我哪怕不相信他们的企业道德，也要相信概率。我也不觉得你会像那些动不动就举报人家税务问题的偷懒人士一样，主打一个瞎猫万一撞上死耗子呢，日子可真是有盼头，虽然从效果来看，即便查不出税务问题，也能制造恐慌氛围，这种事也算一本万利了，可要是放在你身上，那就太贬低你的智商了。所以能告诉我，你究竟看出了什么问题吗？“

不知道这祖宗是太自信还是气疯了，这虽谈不上与虎谋皮，也同搭话零元购物狂——嘿，哥们儿，枪哪里弄到的——差不离了。再看陆伟，却明显已经被这位的气势震住，不太可能替她排疑解惑，林远有心给她降燥，便接过话头：“我大概知道。其一，最近梅雨季，基坑支护有些漏水和流土，加上土质问题，一侧山体有滑移的可能性。不过问题已经反映给相关负责人，这几天就应该会做加固处理。再一个，看他摔得讲究，他又学的是建筑材料学，估计相中的就是钢筋最大力总延伸率的检测报告一事。

前一阵子，市住建厅公示的一批质量安全问题企业中，有一家叫做泰源测试的，之所以被点名批评，是因为发现了该公司留置样品热轧带肋钢筋经试验后并未拉断，但检验报告却已出具钢筋最大力总延伸率参数，也就是说检测结果涉嫌造假，属于出具虚假报告行为。这个钢筋最大力总延伸率，简单来说代表的就是，钢筋在受到拉力时所具备的延展性，用以应对地震、风灾等荷载作用，避免突然断裂，从而保证结构的整体安全性。

这次我们使用的钢材是青大建筑学院新研发的抗震材料，本来我们自己的实验室已经做过伸长率试验，方法也比外面的公司更加科学严谨，因为一般来说，这种测试公司使用的是传统单一的拉断检测方法，也就是只看拉伸长度，不会对诸如铁锈、孔洞等其他性能参数进行考察，而这些参数对混凝土与钢筋的粘着力和耐蚀性却极为重要。不过批量化生产仍需要第三方独立测试公司的认证，而泰源测试恰好就是工厂合作的检测公司。

想必是一发现泰源测试出事，就把主意打到了检测报告上。这个主意妙就妙在，存不存在虚假报告最后都有可能检查出问题。一来是因为两方测试方法不同，自然结果就会有所出入，我们都知道工程质监向来遵循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原则，翻译到此处就是有出入就可能有问题。二来批量化生产过程中，生产工艺，比如轧制力度和冷却方式，哪怕有一点不当，也会造成质量差异，这个别说质监部门会严加注意，连我们自己都担心。“

宫熙贤笑得开心：“林工既然了解得这么清楚，自然知道怎么解决喽。“

林远但笑不语，但即便不说，也能让人看出那笑容背后的游刃有余。就像此刻的陆伟，被晾在一边，看着两人一唱一和演完整场，虽然面上平静，但心里早已震惊到无以复加，这种状态也同样不难捕捉。宫熙贤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这样她才可以继续突破防线。

“怎么样，我们这个故事讲得好不好？”

她挑眉耸肩笑眯眯，将胜券在握装备到脚趾头。林远突然有点生气，这个女人如此生动的一面本来只属于他，现在却要与人分享，可恶。没错，不表露便没有被看穿的危险，不动声色一直以来都是宫熙贤面对外面世界恰当又高效的姿态，所以是什么令她今天一反常态变得如此坦白直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