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非常想念老屋院里的枣树。这个季节,正是红枣成熟的黄金时段。监狱大院也有一棵枣树,这棵枣树长在两棵苍松翠柏之间,它却一直顽强向上,只为了吸取更多阳光雨露的滋养。
我服刑的监区在三楼,我的床铺临近窗户,每天只要打开窗户,便可以看到枣树的树冠。只要伸长手臂,就可以触摸到它的枝叶。每到季节更替,看着它一点一点发出嫩芽,看着它枝叶繁茂。枣花开了,浓郁的香气弥漫开来,蜜蜂嘤嘤嗡嗡飞来飞去。小枣芽一天天变大,变红。从春到夏到秋,枣树的生命历程就是我苦苦熬炼着的归期。
越到临近,越是近乡情怯,枣子越大,乡愁越浓,那种渴望和怯懦交杂的痛楚,让度过的每一秒钟都变得异乎寻常的漫长。
这个夏天,雨水太过丰沛,院子裸露的地面长满苔藓,枣子红了,大多发黑霉变,挂在枝头树间的摇摇欲坠,铺陈在地上的已经霉烂。也有完完整整红得喜人的,寂寥地躲藏在叶叶之间。
这是我魂牵梦绕的情怀,是我艰难日子里情感的依托。我站在枣树下,仰头伸手,仔细寻找完好无损的红枣。摘下一颗,我近乎贪婪地放进嘴里。泪水,一颗一颗滚落,流进嘴里,嘴里有红枣的甘甜,也有眼泪的咸涩。
老屋已是另外一番景象:灰尘覆盖了所有的家居陈设,床上乱七八糟堆放了我的衣物,白色的墙皮受潮散落一地,书房的门锁生锈无法打开。我站在堂屋地上,内心比老屋更为荒凉。
我没能如期留在老屋。大家说,我刚出来,也要考虑一下儿子儿媳的感受。
揣了忐忑的心绪走进姐姐居住的小区,这里住着许多熟悉我的人。我心里祈祷:千万不要遇到不该遇到的人。
这样想,脚下的步子加快,逃也似的推开了正好半开的楼宇门。
姐姐家住二楼,站在门前,心里犯嘀咕:我会不会走错?我敢不敢敲门?情急之下,我只好给打电话。姐姐从电话里听到我竟然站在家门说话,赶紧打开房门,一边伸手拉我,一边问:你敲门了?
我摇头,低头换鞋替代了尴尬。
在沙发上坐下来,感觉胃里翻江倒海。跑去卫生间呕吐了半天,姐姐紧随在我身后,急急地问:是不是不舒服?
我说:晕车。
姐姐在沙发塌上摆好枕头,让我躺下,她坐在旁边,看着我垂泪。我侧转头,闭起眼睛任由泪水溢出眼眶。头晕乎乎的,还像坐在车上,车在摇摇晃晃中行进。
我很想告诉姐姐,我多想在走出监狱大门的那一刻,就能吃到她包得安家饺子。可是这会儿,我没有了说话的力气,也觉得再也没有说出的必要,而这一天也已到了该结束的时候。
有谁在意我出狱后的人间开场?或是我将人生重启看得太过重要。忽然觉得,我的归来,其实就是一种多余。
晚些时候,儿子将我接回他家,这时距离接我出来已经过去十二个小时,我终于见到了日思夜想的丫丫。
我走过去,伸手拉拉她的小手,她没有说话,也没有躲开。我没有勉强孩子,也没让自己的眼泪流下来。
晚上,终于熬到曲终人散,混沌的一天归于平静。儿子告诉我,徐然打电话来,询问关于我出狱的消息。
时间已是晚上九点。我拨通电话,徐然说:我在楼下。
我说,好。随后下楼。
小区的路灯不亮,他颀长的身影在朦胧的光影里挺拔。看到我,他轻轻“吭”了一声。
我走过去,看不真切他的眼脸,我想他也一样看不真切我的模样。这样近距离对视,隔着夜的黑,仿佛隔了山重水复。我发现自己的心门早已不知不觉合上,任我怎么努力也难于像以往一样和大家对等融入。
我竟然没有多少话想说,徐然和我说了什么,我全然没记住。只一小会儿,便与他匆匆道别,头也不回消失在楼宇门内。
苦逼的日子,已经让我顿失了该有的自信,我还没有做好与我的亲朋好友面对面的准备。我需要一些时日,需要一些等待,也需要一些勇气!
这一夜,睡得极不安稳。空间太大,床太宽,房间里没有了明晃晃的灯光,没有了安全隐患的守夜人,没有了此起彼伏的鼾声和呓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