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对小夫妻原本做的也不是什么见得人的事，见凭空冒出来一个人，也被吓得魂飞魄散，挤作一堆扔下手里的扁担就跑回了家中。

“你没事吧？”

这话竺小柳问出口，自己都觉得其实多此一问。

不可能没事的，小孩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看着又矮又瘦，细瘦干枯得像是竹竿，手垂着，顺着指尖往地上滴着血。一滴一滴滴落在地面炸开一层水花。

竺小柳正想将小孩的手拿起来看看到底伤在哪里了，却握了个空。

偶尔能显形……也就是说，大部分的时候竺小柳只是一只可怜的灵体。对别的人别的事都只能看得见摸不着。

大约是江南的地界，从空中飘落一片柳叶，晃晃悠悠打着旋儿掉在小孩面前的地面上。

小孩原本被竺小柳抱在怀里的时候就垂着脑袋，猛地一下面前的人消失了，倒是抬起头来了。

天上月光照落，苍白的月光洗净凡世间的铅华，却洗不净这小孩脸上的疮痍。

竺小柳一眼看过去都被吓了一跳，被吓得往后退了一步。退了这一步又庆幸幸好自己现在是灵体状态，否则恐怕要伤了这小孩的自尊心。

竺小柳才发现这小孩脏兮兮也就算了，脸上脖子上只要是露出的皮肤上都布满着大片大片的黑色胎记和流着脓血的疮，只有那一双眼睛还是完好的，怀着惊惧打量着四周。

小孩似乎也知道自己这副模样不好见人，所以仅仅观望了一会儿，就将背后的大兜帽戴在了脑袋上，垂着脑袋站了一会儿，磨蹭到一个不见光的角落，从里面翻出来那条刚才打斗中滚落到泥堆里的鱼。

也不嫌脏，就找了个稍干的地面，就地坐下来就抱着鱼啃。

那一口牙倒是锋利，竺小柳蹲在小孩的身边，听到小孩的牙齿咬碎骨头的声音……觉得这牙若是咬到自己身上就完蛋了。

这场景，竺小柳倒是眼熟。

竺小柳对入梦域前的事情记不太清，却对以前做过的梦记得很牢。

特别是，那些梦到了陌生人的梦。

在原先那令人窒息的生活中，那些天马行空的或是怪异或是明媚的梦，是竺小柳偶尔能得以喘息的港湾。而在那些梦里，竺小柳经常会梦到从未在现实中见过的陌生人。

梦里或许只是一次交递物品，或许只是走在大路上的一次视线交叠，竺小柳总是对这样的瞬间印象深刻，一直想问问，他究竟是谁。

竺小柳之前梦到过，自己在路上捡了一个小孩子回家。

那个梦发生的年代不详，周围的房屋建筑却与这里差不多。竺小柳将人带到了一个山谷中，山谷里有一座小木屋，梦里的竺小柳就住在里边。

那个小孩子满脸的胎记和疮，脏兮兮的，捡回家里就只是窝在房子的角落里，连脑袋都不抬，就像一堆没有感情的破布堆积在角落里。

竺小柳每天做吃的放在他面前。

他当着竺小柳的面从来无动于衷，但是竺小柳若是出门做些什么，等再回来就会发现碗里的食物全部消失了，就连碗底都跟被洗过一样干净，而那小孩仍旧像一堆破烂一样窝在房间角落里一动不动。

竺小柳也没有管他，只是每天换着花样做吃的给小孩吃。

渐渐地，小孩放下戒心会偶尔在竺小柳出门时守在门口，或者在月亮挂在天空的夜晚远远地跟在竺小柳身后。

那小孩没有那么自闭以后，竺小柳去找了一些草药来，每天给那小孩清理身上和脸上的伤口，小孩起初害怕得肌肉紧绷。

到后来，愿意自己端着药碗，乖乖仰着头让竺小柳给自己上药。

最初时，那小孩的眼神都是呆呆木木的，仿佛眼珠都不会转动，那双充满惊惶的眼眸永远都不敢看竺小柳。到小孩身上的疮快根治时，眼神已经灵动了起来，每天换完药以后还会眯起眼睛来笑。

那次梦竺小柳做了很久，一直舍不得醒过来。

最后到无可奈何快要醒来时，竺小柳抓着那个小孩的胳膊，问那小孩叫什么名字。

圆月高悬在山谷上空。

那小孩干净的眼瞳盯着竺小柳，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拿过树枝在地上写下，一个水，两个水，三个水。

“淼”

怕猫，会捉鱼。竺小柳也见过沈泾宇那一口鲨鱼牙。

而且跟那个梦如此相像。

是沈泾宇吧。

太多次了，沈泾宇变成各种各样的模样入自己的梦，都是梦中最让人舒心宁静的部分。

虽然无法完全确定，但是按照惯例，到了新梦域就会马上见面，竺小柳对这小孩的身份还挺有把握的。

况且，路上遇到这么惨兮兮的小孩，竺小柳也不忍心这就离开。

而且，看刚才的反应，沈泾宇似乎并不认识自己。

也不奇怪，可能这次梦域的主角是沈泾宇。毕竟他也算是自己生命中相当重要的人，而且按照前两次来说，作为主角的穆雪和季岱珺都没有记忆。

这个时候，是沈泾宇的小时候吧。

竺小柳听沈泾宇说过，以前日子最难的时候要跟猫抢鱼吃，那时候以为只是一句玩笑话，却没有想到是真的。他小的时候看起来是真的很惨啊，但是他长大以后却那么讨人喜欢。

连多刺的鱼尾都塞进嘴里嚼了个干净，那小孩伸出苍白的手在胸前按了按，就裹着那破破烂烂的大袍子起身了。

竺小柳跟着走在身后，发现他已经止血了。

这种超凡的伤口愈合能力啊，无疑了。

竺小柳不明白这小孩究竟要走到哪里去，穿过个小弄堂，在几个七拐八弯，竺小柳闻到一股带着水汽的风，眼前展开来一副河岸。

河岸边是依依的杨柳，垂着丝绦在风里招摇。

竺小柳是看不出来什么差别，那小孩却是直奔着一棵柳树去了。

这棵柳树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望到河对岸是一个小凉亭，小凉亭再过去是一座山。

竺小柳没来由觉得这座山看着好眼熟。

小孩在柳树底下缩成一团，小小的一个倚靠在树干边上。

竺小柳追过去看了一下，这柳树底下堆了许多的落叶，夜里天凉，小孩跪倒在柳树前，用一双布满伤口的小小的手触碰着柳树的树皮。

过了一会儿，小孩将耳朵贴在了树干上。

竺小柳不明白他要做什么，只是看着心疼，于是试着操控柳枝盖一些在小孩的身上，至少没有那么冷。

小孩觉察到了，睁开眼来看着那些摇摇晃晃的柳枝，一双没有感情的眼睛扫视了一圈周围。

其实竺小柳想显个形，很想显个形，哪怕什么都干不了只是让这小孩知道有人在陪着他，即使他看不到。

月上柳梢头，正是约会的好时候。

那小孩用手擦了一把脏兮兮的脸，又发了一会儿呆，又用手摸了摸胸口。

他……要做什么？

一阵风吹来，带着一股子陈年的血腥味。

只见那小孩坐起来，将破破烂烂的斗篷解开，将右手按在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