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室回忆了一下,道:
“星微说派人来取过两次,把医馆里几味主药的存货取了小半,还让主事大夫留意几味少见的药材。”他顿了一下,然后补上,“都是些药性重的,谢夫人的病恐怕……尚未好转。”
“谢公子求的几味药,都帮他搜罗着,”沈镜沉吟了一会,睁着眼虚虚看着一株牡丹,半晌道,“去各地找些民间有口碑的大夫带到京城来吧。”
他不愿闭眼,只因一闭眼,那些过往潇洒恣意的日子就一一浮现眼前。
当初他们几个谢承、沈镜、秦枕危、颜参因为才情相近凑在一起。谢承在他们几个里年纪最大,又是谢府的独幼子,被全家上下包括六个姐姐一起千娇万宠着长大,在四人里最是傲气,也玩得最疯。
因玉器店以次充好就写了整整十二幅不同字体的“店大欺客”挂了满城的,是他。
喝醉了酒闯到赌场里去连输三四十局、输得只剩一条长裤要沈镜去救火的,是他。
背地里和大商人抢拍花魁初夜、高价拍下又亮出身份洋洋得意一顿嘲讽的,也是他。
鲜衣怒马逍遥客,吹酒俯笑帝京春,莫如是矣。
在他十九岁整的桃花诗会上,谢承邀了远近所有的少年才俊,由他守擂,沈镜出题,来人与他各自作诗一首分出高下,但凡胜过他的可得古董字画一件凡是败给他的,都要赠他美酒一壶。
那真是京城中人津津乐道的一桩美谈。京城人都知道谢七公子言出必行,一掷千金,他说了是一件古董珍品,就不会是什么随便都能得到的宝贝,许多人更是从酒楼里打了半斤米酒便出发去和他斗诗了。
结果三个时辰下来,从早上到正午,无一落败。
那时谢承正坐在战利品酒坛子上击筑而歌,一个小仆却跑过来给他送了一张纸条,说自家主人不良于行,不能出现在他面前,却也想与谢七公子比试一番。
“有意思!这比试我谢承接了!”谢承拍着酒罐子哈哈大笑。
结果沈镜连出八题,那小仆送来的诗歌都堪堪胜过谢承一筹。在场之人本以为谢承会面色不虞,却见他在收到最后一首诗后阴雨骤晴,大笑着把准备的八样古董全部送了出去,还邀请小仆的主人一见。
之后的事情沈镜不大了解,只知道最后那两人不仅比了诗词,还有策论、品酒、制笔……谢承全部落入下风。后一个月便听得谢承在梁书阁当众宣布,要拜一个名叫闻人瑶的女子为师,跟着她去江南采风学艺。
谢丞相听见这消息的时候险些当场气昏过去。
闻人瑶不仅是个女子,还是个尚未婚嫁、比谢承大了整整七岁的女子,光明正大地以姑娘家的身份行走做买卖。谢承跟着她,简直是伤风败俗!
然而谢丞相出手慢了一步,京城风向一变,铺天盖地地都是谢七公子跟着他的女先生“私奔”到南方去了!
历来话本里只有相国小姐和穷书生私定终身的,这相府公子和女先生双双出逃的,可真是劈天盖地头一遭!
谢承虽然偶尔也给家里寄信,却靠着家中母亲和姐姐明里暗里的帮助逃过了谢丞相寻人的队伍。等到他满了二十加冠以后再回到京城,便多了一个“云生”的字。
沈镜听谢承炫耀说这是他闻人先生亲自给起的。他说这话的时候,那个嘚瑟劲儿,真是让旁边看着的秦枕危也忍不住一捋袖子上去按住他的嘴。
后来?后来便是闻人瑶的身子渐渐地坏了,谢承一年里大部分时间都在外边陪她求医问药,只有个把月留在京城。也不知道是不是和家里人说开了,总之谢丞相对他二十多了也不娶妻、还三天两头在外面浪荡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闻人瑶的病也不是三两天的事了,而是打娘胎里落下的病根。当初她来京城,就是想求宫中御医流出的方子治病。谢承跑遍了大江南北,总也找不到法子,后来带了车队追到西域去……
沈镜抹去指尖将要干涸的花汁。
那便是谢家谋逆的一年。谢承人在西域音信全无,回来便从天之骄子成为人人喊打的逃犯,又听说是沈镜派人抄了谢家,干脆就留在南边没回来。
最后还是沈镜当上丞相后,才停了谢家余孽的通缉令,只是褫夺了他一切身份贵名,贬为庶人。
这些年因着闻人瑶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了,谢承断断续续地也和他有些联系,谈病、谈书、谈天气时令,直到谈无可谈。上次为了贺州堤一事,谢承近十年来第一次入京,两人看着言笑晏晏,眼底终归是失了往日情分。
远处一阵强风席卷而来,吹得一片姹紫嫣红的花海摇曳生姿。
那些被残忍的热风强行剥落的花瓣迎面吹来,打在沈镜脚边。他盯着那些缺枝少叶的残花,轻轻吹走了夹在指缝间的一片朱红。
“到底是……往事不堪回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