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鱼城头夜吹角,嘉鱼城东旄头落。
七百铁马,弯弓举火而来,满城大惊。月落不敢有啼乌,白直军的蹄声,把个旷野荡成稀碎。
嘉鱼县令猫在城垛后面,微微露出一点冠冕。撕心裂肺般,县令大叫道:
“寄奴将军!卑职是牢之将军委派、新近上任的本城县令!北府、白直,原是一家,西军强敌当前,何故同室操戈!”
马侧一壶大箭,鞍旁悬着三十石的宝胎弓;跃马城下,刘寄奴横刀大笑:
“非为同室操戈,且打开门!我正好也受了牢之将军委派,入城慰问你的大小僚佐!”
城垛上那官,眼泪都待迸涌而出:
“将军切勿玩笑了……我已遣人出了城西,到沿江大营去请了老将军。刘将军,卑职怠慢了你的三军,确有失礼之处!还是等老将军到了,再论论是非曲直吧……你且息怒!”
刘裕也不废话,长刀暗暗入了鞘,又悄悄在胎弓上搭了支飞羽。把怒气满蓄在箭刃,胎弓稍扬;抬手处,城上冠冕应弦而倒,脑瓜子都削去半个。
“大军尚未围城,围而后降者,死!城上戍卒,打开城门,逃活命去!”
守城兵卒心胆俱裂,嘉鱼东门,缓缓放开。
孟彦达举剑拍鞭,厉声道:
“百姓不问,无令不得离军——随我径直杀入严府,男女老幼,不许走脱了一个!偿报陈五怨仇,只在今夜……随我杀!”
铁马红旗寒月冷,雪蹄踏烂一街霜。
沿街俱是陋室空房,户户瓮牖绳枢。驰到城心,一人家的大门赶上了嘉鱼城楼子高,朱殷的血色门漆,黑夜里夺人眼目。
门楣上,云纹精巧,瑞兽活现;门顶飞檐,张牙舞爪。
檐下镶金匾额,四大字:
“向阳严府”,矫若游蛇;
小字写:
“琅琊右军敬题”,飘似鸿飞。
刘、孟下了马,举火走近门前。
门外,两根通天大柱。
右柱上,雕冰画脂,工笔琢磨,篆刻着嘉鱼望族五代之因果:
一代人穷鬼;
二代人投军;
三代人行商;
四代人为官
五代人——
乱世南渡,祖宗积善,家运恒昌。
左柱亦是错彩雕金,吹影镂尘,标榜嘉鱼严氏累世之功绩:
一代人,上孝下慈;
二代人,国之干城;
三代人,弦高再生;
四代人,尽瘁鞠躬。
五代人——
乾坤另造,中兴南国,再续簪缨。
二柱盘有两条三爪孽龙。
一龙盘于柱底,如潜在渊;
一龙则舒展柱头,势飞九五。
刘寄奴举高了火把,眯着眼睛,细细赏鉴这盘龙二柱。
孟彦达冷了脸,低声道:
“稍后血腥气重,将军不必入门了。事毕,一切干系,由彦达独自承担。”
刘裕微笑道:
“杀人放火的恶名,我早就在北边三镇立下了。彦达,记下了,是我双刀黑马孤身入城,你们从没来过。且去吧……”
孟彦达死盯着刘裕双眼,郑重点了点头。
一声长啸,彦达大喝道:
“我部冲州撞府,所向皆披靡;弟兄们百战余生,个个也是顶天立地的好汉,何曾受此大辱!与我打破朱门,削平严府;府中无论良贱,鸡犬不留!”
“慢动手!”
一匹驽马缓缓驰来,街中便响起叫喊。
刘裕看也不看,挥刀回顾彦达:
“更待何时?”
众兵环抱撞木,两下把个朱门凿成衰朽。
七百悍卒明火执仗,转瞬排闼而入;街上那人,方才驰来门前。
刘裕倚坐廊边堵着那人,轻轻摩挲着宝刀刀锋:
“傅亮,又要干甚?”
书生紧抓刘裕箭袖,眼见门内响起连天惨叫,急道:
“杀不得……”
刘裕轻轻推开书生,使短刀架在傅亮鼻尖三寸:
“我已懒去解释。今夜这事,谁拦谁死!”
“嘉鱼严家,十数子弟在京中为官:高者三品,低者,亦在天子六军里典兵。真做出这场事,待回了京,许多斡旋便难了……”
刘裕苦笑道:
“还是那句话,老子吃得咸,抵得渴。江夏转战至今,连破七城,拔三关,覆灭高门士族八十六家——虱子多了,怕什么咬?汉南击溃东军,你以死相逼,不许我辈杀绝谢兵,又私自放回会稽三员败将,麾下兄弟人人都快憋得肺炸。亮子,你看看这些红着眼睛的兵,他们不是你沙盘上的小帜,是活生生有哀有怒的人;你就是下了军令,当真拦得住他们么?”
“唉……事已做绝,战后回军江东,天下高门侧目,真不知我们如何立脚。刘将军,罢了……我拦架不了你的意气。”
“我没有做错事。哪怕有弯路,我没有做错事;我们的终点不曾改,弯路也是路。亮子,也许现在你没有错,但我会向你证明,未来,我是对的。”
傅亮理正儒冠,深深一揖:
“贫贱此身,早许给将军大业,权当奉陪。刘将军,军中不可无主,还请早归;步军二更时分马上依令拔营,我得回了。来前,道长劝我莫要白跑一趟;我,确是不如道长了解你……”
驽马徐行已远,漏转两更,严府也终于安静下来。
孟彦达屠灭严氏满门,不分男女老幼通通祭给大旗,金珠宝玉,拉满二十四辆牛车。
北府骁将,人血浸透袍甲,面目狰狞阴狠,不堪直视:
彦达一手提剑,一手捉了个老者的星星白发,拖死狗般,把他从府中一路拽至门前。
刘裕微笑道:
“老先生,深夜叨扰。小将是北府刘裕,特来嘉鱼城中断一断官司。我问你,到底为着什么深仇大恨,你严家,竟把我手下士卒折磨得不成人形?”
那严氏阿翁,膝下承欢数辈,俱让彦达削平了头颅,此时心如枯槁死灰。
严翁颤声道:
“那陈五,投过西军叛贼,按律……”
刘裕不耐烦摆了摆手:
“你夺他房屋,卖他妹子,敲折他老娘双腿,这都过去了——那是嘉鱼县令的事儿,县令已经让我送去轮回往生。说只说这陈五入城,你家明明做过几番伤天害理的阴事了,为何仍要往死处弄他?你披一张人皮,想必口中日日也高挂着道德教化之辞……当真却心如禽兽么?”
“那陈五,翻进我家院墙,欲行不轨……”
“行不轨了吗?”
刘裕呵呵一乐:
“没来得及不轨吧,我听说,他刚进去,脚没落地,就让你的家奴恶仆们摁住了。”
“他……他当众辱骂老夫,是他先声称,要和我严家不死不休……”
刘裕招招手,唤过那孟彦达:
“彦达,我去你大爷。”
孟彦达皱起剑眉,拿手抹了把脸庞鲜血。
“彦达,来,你骂回来。”
“卑职不敢。”
刘裕看向那老者:
“老先生,你看,我骂了这后生,这后生可以骂回来,他不敢。那陈五骂了你,你却为何不骂回来?”
老者瘫坐在地,并不答话。
“他骂了你,老先生,你得骂回来啊?你未曾骂回来是么,好,我替你讨回这个公道。”
刘裕回身城东方向,放声道:
“夯货陈五,一介匹夫!有勇无谋,家仇未雪,而身遭苦刑,几成废人!陈五,对得起爷娘老幼么,你这个夯货!”
三军无言垂首。
刘裕微笑又道:
“好了,我替你偿还这一节了。老先生,我还问你,他骂你,你该骂回去;你并未骂回去,反倒动了私刑。给那陈五用了私刑,不挖个坑悄悄把人埋了——这对你手眼通天的严家,不是啥难事;悄无声息地弄死他,只像拿小手指肚碾死只蝼蚁。老先生,我只问你,你把那七尺的汉子折磨得半死不活,扔粪车里又给我白直军送回来,究竟是什么意思?”
刘寄奴疾出长刀,大怒道:
“可是欺我军中无人!”
雪刃之下,缙绅失色。
老者膝行向后躲避长刀,大叫道: